悼 父 亲
文/邵培德   时间:2012年2月9日 浏览数: 打印

  “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之离世,本是平常,自有人类,湮灭无闻者何其多。不在贤达胜士之列,普通人到是离苦为息。然而亲者总有眷念,总要回顾,不过几日,也就罢了。倘撰文以记,倒显得自家找事,多愁自扰。

  但我却要说:普通人的经历,若记来能得教益,供后人少犯错误,还是可以写几笔的;倘平平淡淡 一生而无可取,去了也就去了,何用聒噪。

  父生于民国中叶,抗战时期就读于重庆市北碚区兼善中学,时北碚正是全国文化人云集之地,郭沫若、叶圣陶、茅盾、老舍、林语堂、梁实秋等等文坛巨擘,都曾在此著述、讲学。日寇丢炸弹,山城抓壮丁;人心惶恐处,文人念武经。父因是独子而未曾打抗战,国人所谓一流举子二流医,但以生存计,于是中学未毕业,便拜隐居澄江镇之名医易翁兰处士为师。易处士带父为徒期间,第三次国内战争爆发,蒋介石总统曾于北温泉寺大雄宝殿就诊,父亲亲见诊脉,并代笔处方,后父曾言蒋介石脉弦而肝旺。未解放前二年,父已独立行医于黄桷镇老家。

  1949年解放,不久黄桷镇上成立联合诊所,父亲不到30岁却因医出名门而为区中医学会会员,当时月工资为62.50元,在全国都算得上是高薪。解放初年,一般国家干部的月工资不过27.50元。父有三子一女,母亲只在家带小孩,而我们的生活也堪称上乘。

  1957年反右斗争中,父自矜于医术而口舌遭祸,随后被逐出诊所,先在北碚桥坝工程处修龙凤大桥,后放在北碚大沱口铁厂,时已是61、2年大灾荒。继之工业下马,政府提倡有技术者可以自由开业,于是父亲退职回家做开业医生。母亲反对,母亲的几个兄弟即亲舅也反对,均言自由开业走资本主义道路,不好。果然言中,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父亲被游街示众,停止看病,作为黑五类子女的我们,也就从此自谋生路。

  作为共和国同龄人的我,从16岁起,修过房子,挑砖上墙,二人抬六十匹砖夹,重量300斤。河边担“125”的煤炭,四挑一千斤上船,每天要挑十几吨。建嘉陵江朝阳大桥,发连二石,250斤两人抬,我抬不动,只得被人“顶干柴”出局。夏季嘉陵江涨洪水抢整木,秋季多蚊虫做蚊烟卖;渣滓堆筛煤灰、捡二煤炭,大江河滩挖石子、淘小鹅卵石作预制板……凡能挣钱糊口的活,尤其是重活、累活,我们何尝不曾干?所言“七十二行,板车为王,腿杆跑断,颈子拖长”,那是下力人的幽默;所说“吃众星捧月”, 一海碗酒,一围八仙座,一人一口不剩一滴,那是下力人的自嘲。当1969年知青下乡,城里红卫兵到乡下不干活闹出许多事时,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农活有啥累,农村生活有多苦——这似乎离开本题了。

  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女们下乡回不了城,原因在出身不好和他走资本主义道路,于是本已在文革后期偷偷看病而无人管能赚几个钱的时候,毅然又回到了诊所,被分配到文星场上,每日翻飞鹅山走二三十里山路,且工资从头算起,只有30来元。呜呼!人如果没有走过尘世弯路,真不知世道人心。

  终于改革开放了,高考恢复了,我们四兄妹先后都参加工作了,不觉父亲也快到了退休的年龄。但民谚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亲并不因为年龄高而依旧口无遮拦,故我如旧。医院叫开点贵药以便创收多分奖金,而父亲看到农民工人挣钱不易,总是开便宜的药以治病为目的。且他又爱品头论足于同行,到1984年评职称,医院以其退休后职称有何用为口实,竟然只给他评了个医士,还抵不上教师队伍中的二级教师职称。人生如此,岂不悲哉!

  父亲沮丧地退休那年,我写了首小诗给他,他十分欣然于我的诗,叫“保存”。

  《咏梅》父退休,一生坎坷,借庄生梦蝶典,反其道,咏梅以赠:

   不慕东君香百卉,

   已翻甲子旧衣随;

   庄生残梦蝶何在,

   花老枝头伴雪飞。

  现在(2012年正月十一)父亲去世了,妹叫用一副对联概其一生,刻于碑:

   劫波八九刚忍性,

   行医七十慈悲心。

  母亲于1969年死于文革中,父亲从此独身,说他一生十之八九都在劫波中,并不为过。然而做后辈的从父一生的经历里,看到钢多易折,以为:但凡有一点知识或本事,人就更应小心谨慎,千万不可自恃,才能活得平静、安宁。——这样的教益,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古国文化人,自魏晋玄学以后,隐得淡泊,至满清民国,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么?

  

〖信息来源:棠中外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