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只作一棵树
文/刘祥辉  时间:2012年11月2日 浏览数: 打印

  姨婆说,来世做棵树吧。

   一

  姨婆是阿婆的姊妹,可惜阿婆去世得早,我没有见过,这种关系怎么也联系不上,直到我去多了姨婆家后,才明白了姨婆是我们家的亲戚。

  姨婆的家在石油坡的那边,从家里到姨婆家无非就是十几分钟。先是上高高的石油坡,穿过一片玉米地,走过那些长满丝茅草的路,再慢慢下一个坡,就到了。所以,每次去姨婆家根本就不着急,即使是要提前去帮忙亦是如此。

  姨婆的屋前屋后种满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竹林,隐没了太多的阳光,阴凉得浸人后背。

  姨婆家有三间土房。进门是厨房,石头和泥土砌成的灶头烟囱斑驳,灶头的前方是一个似大衣柜的黑色大柜子,上层放着碗筷,下层抽屉紧闭不知放了些啥家什。灶头的右边有一张吃饭用的柜子,板上的漆大部分已经脱落,紧靠着柜子的是我们小孩坐的长凳子。从灶膛旁堆柴的地方往里走就是姨婆的房间了。光线很暗,一张黑色的床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床的右前方是一个用来装谷子的砖柜,而正前方则放了好几个泡菜的坛子以及横在坛子上方的竹竿上挂着烟熏的腊肉和香肠。床的左边大约是堆了椅子衣服之类的东西吧。

  每次去姨婆家,妈妈总要送我喜欢吃的白糖给她,妈妈说,姨婆牙齿不好,咬不动东西,用白糖可以调白开水喝。那时,白糖是多么稀罕的物儿呢?而且我也纳闷不是吃多了糖牙齿会掉吗?那姨婆的牙齿不就是掉得更光光的了。于是,有一回,趁了大人们都去厨房做饭聊天时候,我偷偷溜进了姨婆的房间,将放在枕头旁的白糖拿出口袋,我用小拇指钻透白糖的一角,再伸十指去沾沾一粒粒的白糖往嘴里送,吃得心里那个甜呀,那个乐。可惜,谁知自己的小把戏被妈妈识破,妈妈走进来夺过白糖放回口袋,抱起我打我的手,我便呜呜大哭起来,妈妈一边打一边问:“谁让你悄悄地把白糖口袋弄烂了来吃,还吃不吃?”自然吸取深刻教训,嘴里诚实回答:“不吃了,再也不吃了。”姨婆和大舅娘见我哭得伤心,从妈妈怀里抢下我,还一个劲地说:“打人家做啥子,娃儿小,不懂事。”嘿嘿,其实记忆是有的,至于懂事与否,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行为丢人呢。

  姨婆还有一间房,不和这两间屋相通。必须出了厨房门绕屋的右后边去了,是养猪的地方。我自然不敢去,是在太黑了,感觉阴气太重。

  姨婆还有一间房,在房子的左边,已经完全倒坍了。泥土部分踩成了坚硬的路,大部分长满了深深的野草。从面积来看,应该是四间屋中最大的一间了,大约是堂屋吧。所以姨婆每次请客,只能在隔壁邻居的坝子里摆上几桌罢了。

   二

  姨婆的邻居,也神奇。

  姨婆的隔壁是一个算命的老先生,他孤身一人。他算的命准么?而且还是一个聋子。但每次爷爷、父亲、姨婆的女婿在这里必定要和张聋子说他那些算命的事。只见他翘着叶子烟斗,两只很亮很亮的眼睛一会望望你一会看看书,一会晃晃头,一会又自言自语,手指在空中舞蹈。若你有什么疑问问他那等于白问,只好由他在那里自言自语。

  过去一家,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是一个瘸子,因为本身自己的身体缺点所以也只好找了个瞎了一只眼的女人。但男的善良,女的很勤快,生了个可爱健全的小女儿,倒也幸福自在。

  再过去一家,是一户养鱼的大家。家有两兄弟,两兄弟都很有脾气,而各自的女人也都是厉害角色,所以兄弟俩始终不和。哥哥家一儿一女,弟弟家两个儿子。弟弟家的大儿子莫名其妙地长了一个健全的耳朵,另一只耳朵完全是封闭的。第一次见着有些害怕,后来大家也就慢慢习惯了,也敢去像别人摸一下他的耳朵了。

  还有一家也是两弟兄。都未娶妻。弟弟抱养了一个女孩,听说后来长大嫁了很远的人家。

  还有一家也是两兄弟。都不争气,老娘在也没人管。但是哥哥抱养了一个女孩,但是不知后边如何。

  “是不是那片竹林真的太浓密的把这里的阳气吸走了太多?”有人不解地问。

   三

  姨婆的命,自然也苦。

  姨婆说,姨公很早就走了。至于多早,不知道,大人们从未提及。而自从我们去姨婆家的时候,就已不见姨公了。姨公只是个称谓罢了,在我心里。

  姨婆有两个女儿,姨公走后,姨婆是又当妈又当爹一把尿一把屎地把她们拉扯大。在那个艰难的年月里可想而知。按辈分,她的大女儿我们叫大姑,二女儿叫二姑。

  先说二姑吧。二姑人没见过,说是嫁得远,简阳。那时没有高速公路,也许没有到简阳一天来回的班车。要去一趟不容易,那时姨婆他们坐火车去好像是去遥远的旅行一样。二姑始终牵着姨婆的心。二姑家的男人,据说好吃懒做,还打二姑,而且在外面也不是很正派。姨婆他们算是去给她撑腰去了,还是去解决问题。哎,真的太远太远了,后来就听说二姑去世了,怎么去世的,也不了了之。只晓得姨婆伤伤心心地哭了几场,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所幸的是,二姑的儿子长得不错,而且还很孝顺,还回来看过几次姨婆,叫松娃儿。后来结婚生子不一一详说,自然是姨婆的最大欣慰。

  再说大姑吧。

  大姑嫁得不远,就在本县。当然走路还是要几个小时,坐去县城的顺路车还是蛮快的。大姑一直有病,脸色青色,咳嗽不停,身子也消瘦。但嫁得男人不错,是当地勤快又务实的人。除了在家里侍弄庄稼,还种了许多的果树来贴补家用,也算是殷实人家了。话说大姑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人丁兴旺。

  大姑的大女儿,人老实、本分,但年龄大了还未出嫁,大姑不免着急。乡下人说媒的东说西说也不见有好人家。后来好不容易嫁了个丝厂旁的人家,新婚后两人出去打工,女的却不幸工伤死了。

  大姑的二女儿,人漂亮伶俐。可是没有吸取她姨妈的经验,又嫁得很远去了。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啦。

  小儿子最有本事。书读得不错,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后来分配到银行工作。娶了个幼儿园老师为妻,生了个漂亮可爱的女儿也算姨婆家最甜蜜温馨的佳话了。可是后来,姨婆被接到二姑家生活,老是和女婿不对付。小儿子也因为职权问题失掉了工作,还是不免扼腕叹息。

   四

  姨婆的年龄比爷爷大。是个裹过小脚的女人,不知是不是裹脚所致,人也长得玲珑。那时的姨婆已经耳朵聋了,眼睛瞎了一只,另一只只能看模糊的影。脸上的皱纹很多,手上也瘦得皮包骨头。我们最喜欢拎起她手腕上的一串串皮来,她自己也和我们一起拎。乐得她笑得张着嘴露出几颗独立的门牙。几根白发也规规矩矩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巧的发髻。

  但是,姨婆爱干净的很。虽然看不见,她穿的衣服很干净,尽管旧,绝对整洁,洗得一尘不染,也没什么褶皱。家里光线暗,但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煮出来的饭也绝对少有杂物。

  所以姨婆虽然老了,一直坚持一个人生活。大致是因为自己习惯了。那时生产队里每年要补助粮食,每个月给些钱,对于节俭的姨婆来说一个人吃饱穿暖还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

  就是姨婆家的瓦太不经事了,每逢吹大风下大雨,周围的竹子会噼里啪啦扯她的瓦片。捣碎后又被雨淋,和我们家不差上下。于是,第二天天晴了,姨婆必定要来叫父亲给她检瓦。姨婆来我们家的时候,总会绘声绘色给妈妈讲那种风雨而至的恐怖场面:“呜呜呜,那风从对门边来,把瓦片想要全部掀起来似的,呜呜呜,啊呀呀,那风再一个转身,整个房子要刮跑了呢┄┄”姨婆说:“奇了怪了,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妖风,我急忙在米坛子里抓起一把米,打开门,哗地一声撒出去,大声一吼,你那些啥子妖魔鬼怪哦,快点走,赶紧关门,过后风就真的小了┄┄”那多么像一叶小舟处于惊涛骇浪中啊。姨婆边讲,那只模糊的眼睛越发光亮起来,几颗独立的门牙和着皱纹越发成一幅得意地画了。

  姨婆很勤快。常常在风吹雨打后的晴朗天气里去竹林里抓竹叶,也总是满满地背回。也常常在夏日里,去割那些长在土壁岩边的野草。也曾闹过一场惊心动魄的事,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姨婆说:“我看见土边的杨蒿蒿(一种植物,可做柴烧),好高哦,我就走过去扯,哪晓得,太费劲了,结果把我弄个倒栽葱,嘣咚一声,我掉进沼渠了,浑身湿凉凉的。我想,妈呀,糟了。完了。要是真继续往下掉,我就没命了。就那一哈,我心头就喊:观音菩萨,阿弥陀佛。手突然抓住一株结实的草,脚底一蹬水,居然我的头露出水面。后来我就一直喊观音菩萨,救救我啊。我就使劲逮到草,脚嘛也一直使劲蹬。嘿,结果不晓得就爬上来了。”姨婆告诉我们的时候,我和妈妈听得心惊胆战。你不知道,沼渠原来是农村里为了利用沼气而打的很深的坑,后来大都没用,有些填了,有些没填,如果草深看不见那就危险了。只记得在张家的背后有个沼渠,我们只远远拿着石头扔进去,只听得远远的回音。摸不透到底有多深,还看见好些大人把死了的猫啊狗啊猪啊全部拿着扔就去,扔进去,那沼渠像个无底洞一样。姨婆真的是命大福大?

   五

  姨婆不愿去女婿家。和女婿怎么就不对付。不知怎地,姨婆对我们家好,姑爷也对我们家好。姑爷曾在我们家好些本家亲戚不愿支援的情况下借给我们钱呢。也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但姨婆真的老了。

  后来去姑爷家看过几次。姨婆每次拉着妈妈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她在女儿家的不幸,妈妈始终劝着,都自己的女儿,何苦呢。

  后来,妈妈去世了,姨婆得知后,在姑爷的坝子里顿足捶胸:“那么好的人都走了,为什么先走的人不是我。”

  姨婆也九十几了,应该还在吧。也许她的耳朵全然听不见了,眼睛也看不见了吧,只是手上的皮拎起更多的串串了。

  生活就是一场步履艰辛的旅程,难怪姨婆说,来世再也不做人,只做一棵树。

  (审/付全中)

〖信息来源:棠中外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