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二三事
文/邵培德  时间:2014年10月23日 浏览数: 打印

  文革迄今快过去半个世纪了。随着年岁老迈,那荒诞日子里的往事,越发鬼上身似的缠着你,非扯出来大白于天下,便脱身不得。

  一、斗老师

  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初起,运动首先在校园展开,斗争的矛头指向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老师。因为上面说,新中国建立17年,学校基本上是被资产阶级把持的,是死人(帝王将相)统治活人(广大劳苦人民)。

  这一天是个火热的日子,烤熟了的大地冒着白烟,太阳好似要把生命罩在强光做的笼子里,万物煎熬着,连树上的蝉子也懒得动,只叫了三两声就歇了嗓子。可旭东兵团的红卫兵战士反而热火得很,十几名小将在兵团司令汪三的率领下,雄赳赳冲进教师宿舍,抓了他们的班主任徐老师,游街示众。

  重庆市北碚区夏坝初级中学,是1958年大跃进时新建的学校,校址在黄桷镇与东阳人民公社相交的夏坝村。这里从前没有学校,抗战时期迁来复旦大学,抗战胜利复旦迁回上海,留下旧址,解放后旁边遂有了夏坝中学,仅初中三个年级,十二个班,600来个学生。

  徐老师从矮得不能再矮,潮湿得不能再潮湿的干打垒平房里被揪了出来,乖乖地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尖尖的长帽子上用黑汁写的“打到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几个字,让红墨水打了一把大大的叉,甚是醒目。

  徐老师胸前还挂了一块小木牌,上写着“封资修的孝子贤孙徐启雄(原谅我用了真名字)”,字上照样打了红叉以警示。封指封建主义、资指资本主义、修指修正主义,这些名词今天的年轻人已难理解,只怕就要被人忘记了。

  徐老师勾着头在前面走,意气风发与天奋斗的红卫兵小将跟在后面走,旁边一个声音洪亮的女战士边走边呼口号:“打倒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徐启雄!”十几个红卫兵举起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振臂齐呼:“打倒……”少年之声,几多豪壮!

  从夏坝中学出来,经过几片红苕地,转入一条大马路,外侧是嘉陵江,内侧是早已无人住的复旦校旧房屋。行了大约三公里路,走过车盘溪上的三洞桥,爬百十步石梯子就到了黄桷镇。在镇中心十字路中放一条长凳子,叫徐老师站上去交代罪行,交代他是怎样利用社会主义的讲台贩卖封资修的东西。

  不知是天太热,还是徐老师本就交代不出什么,他干咳了一阵子,一句成型的话也没说出,便道:“我要吐……”汪三站在徐老师身后大吼道:“老、老、老实、交、交、交代,快、快、快点……”“吐”字还未出口,皮带已抽了过去。徐老师一下子从凳子上滚下来,头撞在凳子角,一条口子直冒鲜血。

  “快点抬到医院去!”本就不多的几个看客齐声说。红卫兵们慌慌忙忙把徐老师抬向镇卫生院,这场闹剧也就如此收了场。但此处得交代几句:汪三本名汪厚华,从小口吃,又因顽皮爱打架,为此被徐老师批斗过不少次;而徐老师教的是体育,读的是速成师范校,他跟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只怕连边也粘不上。如今,21世纪已过去14年了,社会又早发生了巨大变化,祖国富强,人民幸福,而庆幸的是,徐老师、汪三,我们都还活着,曾相聚多次,酒宴师生欢,对此往事一笑了之,只当在那背离人性的年代,交了学费而已。

  二、斗黑五类

  文革从校园转入社会,斗争对象是五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简称地富反坏右或黑五类。斗争方式是破四旧抄黑五类的家,挖地三尺找变天账,这才叫人认识到什么叫鸡犬不宁。

  所谓破四旧,报上说的是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反之就叫立四新。破,在抄家风起时,其实就是打烂旧东西:烧旧书、砸瓷器、撕字画、砍花窗等等,总之现在称为古董的那时统统都要“破”之。我家成份高,我就曾亲手剪掉字画,一点点弄到茅房去丢掉;也曾动手打了瓷器,与垃圾一起倒到渣滓堆。而所谓变天账,一而再,再而三挖不出来,就叫老人跪在门外玻璃渣上挨批斗,被叫做黑狗崽子的小孩也得站在一旁陪斗,其凄惨之状,难以尽述。

  这里记的是一次游街批斗的冷幽默,否则,这么写下去心情也太沉重了。

  被斗的人叫范天鹏,50多岁年纪。他本是北培玻璃厂工人,却因强奸未遂案被劳教了三年,放回后成了劳改释放犯,属坏分子,文革转入斗黑五类,红卫兵就抓了他来游街示众。

  同样的大热天,同样的高帽子,但写的内容不同,是“打倒强奸犯范天鹏!”这时胸前已不挂木牌,是自个儿一手拿破脸盆,一手拿木棒,边敲边喊:“我是强奸犯范天鹏!”后边押解的红卫兵便跟着吼叫:“打倒强奸犯范天鹏!”

  这天日近正午,在黄桷镇民主路、中山路、解放路、树人路四条主街道转了五六圈,早就饿了肚皮,大家也想收场了。坏分子范天鹏更不消说,已是筋疲力尽。只听得他声嘶力竭地喊:“我是强奸范天鹏!”“当”地敲一声破脸盆。“打倒强奸范天鹏!”红卫兵仍旧嘶哑了嗓子喊。

  “我是强奸范天鹏!”

  “打倒强奸范天鹏!”

  哐当一声,接着扑通一下,范天鹏被玻璃厂的一位造反派师傅一拳打倒在地。工人师傅大叫道:“啥子强奸范天鹏,是强奸犯范天鹏!”

  红卫兵小将们这才省醒过来,纷纷上前拳脚交加,真点就叫坏分子当场毙命。后来还是旁边看热闹的人说:“别叫打死了”,这才收了手,让范天鹏家里人把他抬了回去。

  这过后,也不知道范天鹏是死是活。于今想来,总觉得社会立法而治,不该如此粗暴于人的。但要知道,那时的初中生红卫兵不过十五六岁,对社会、政治,他们又认识多少呢?但鼓动起来的一时热情,干傻事也就在所难免了。

  三、武斗

  文化大革命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始出现了两大派,两大派都自称自己一方是革命派或造反派,另一方是反革命派或保皇派,两派势不两立。

  文革派性的产生,就当时来看,表象的原因有二:一是红卫兵组织成立之初,本就山头林立,不大的一所学校就有好些个兵团,几个十来个学生拉起旗帜便以为天下从此是我们的;二是运动从打黑五类死老虎转入打活老虎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人们便有点闹不清掌权者究竟谁走的是毛主席革命路线,谁走的是刘邓黑路线,这就埋下了分裂的种子。

  论其实,文化大革命当把斗争的对象定为打倒走资派时,下边搞造反的红卫兵是不分皂白,将所有当权派都当作了走资派来斗的。1967年1月,形势发生了变化,各地效上海夺权风暴,纷纷成立新政权革命委员会,搞三结合要拉老干部出来组阁,结果因红卫兵、造反派所拉来依傍的干部不同,终至分为两大派了。两派由文攻互相搭台辩论到武卫,从杀钢钎到打枪炮,也就升级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全国一团糟,连一个家庭父母儿女之间也因派性不同而闹架打仗的,何况本就无序的红卫兵造反派组织呢?

  话说1968春,打了一年的派仗,终于重庆反到底派打不过“八、一五”派,被撵出了山城。我校旭东兵团也被正旭兵团撵出了学校,在汪三的率领下,我们一行40余人随反到底北培区中学生红卫兵总部在重庆菜园坝爬火车逃向了宜宾。

  当然那时是不叫做“逃”的,是所谓战略上的暂时撤退,退到同派性占绝对优势的宜宾地区,等待时机再杀回重庆,发誓血债要用血来还。而今忆来,武斗期间战死的年青人,死得的确有些不明不白。

  我家庭出身问题严重,本不能去参与红卫兵组织,只能在家做逍遥派的。可旭东兵团没写战报的人,汪三因初中我与他同为徐老师经常批斗的对象,我的罪行是只专不红,所以他拉我去编旭东战报,于是我作了编外红卫兵,不出头露面,只在背地里刻蜡纸,写“完蛋就完蛋,为革命而战”的传单。还好,那时无论写什么都落集体名,个人不至被秋后算账,也算一幸,

  我们逃到宜宾在富顺县小西湖足足呆了三个月,身无分文,全是白吃白住。其间即便偶尔去宜宾城里游街抗议,也是强拉过路货车前往,司机是从不敢阻挡的。那时流行一句话,叫“不怕穿军装的,就怕带军帽的”,外出搞武斗的红卫兵战士,多爱戴一顶旧军帽,背跨枪支,谁个敢惹!

  的确,谁敢惹到懂事不懂事而又自以为懂得天下事要让全球山河一遍红的中学生红卫兵呢?他们亡命参与两次隆昌保卫战打枪打炮打坦克的旧事就不用提了,此处就说一件至今让人匪夷所思的往事吧。

  宜宾无产阶级文工团来富顺慰问武斗队员,在小西湖招待所大礼堂举行文艺晚会,开始是全体跳忠字舞,随后才是文艺表演。

  时当1968年夏,小西湖湖水碧蓝,四岸假山,桃林茂密,果挂满枝,杂花乱开,却无人欣赏。爱花属小资情调,那时是没有市场的。

  文艺演出的第一个节目,无一例外是舞红旗。半人舞、双人舞、多人舞,满台红旗翻舞,舞得群情沸腾,掌声震耳欲聋。之后有歌有舞,而那歌是自编的造反歌,录于下:

  说打就打,嘿,说干就干,

  手握冲锋枪、刺刀、手榴弹,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不打倒谢家祥不是好汉,

  打他个稀巴烂给老保看!

  谢家祥是当时住重庆54军政委,支持八、一五派,反到底派的武斗人员恨死了他,巴不得用当时流行的话说,叫做“把他批到批臭,并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接下来一个节目是丑化刘少奇、王光美国外出访。只见扮演王光美的演员穿了一件花里胡哨的旗袍,露出大腿,翘着屁股扭了上来。她一张涂脂抹粉的红脸,中间一团红过了猴子屁股煞似妖艳。她半洋不土,喷了两个字出来“哈罗”,把屁股左边扭个半圆,又右边扭个半圆……

  “妖精,拉下来打死她!”忽听得台下一声喊,山城中学生红卫兵战士冲了上去,扯下假王光美,一阵拳打脚踢。台上的演员冲了下来,夺过假王光美,两边的人对峙着。

  “你们要干啥!”演员们喊。

  “她这种表演是在毒害我们!”红卫兵小将那甘示弱。

  “这是演戏,你们懂不懂?”

  “不懂又怎样,就是不准这样子演!”

  看演出的武斗指挥出来制止住双方,演出不欢而散。事后,富顺县当地武斗人员对外来红卫兵便不像先前友好,伙食确乎差了些。但还好,不久上面叫停止武斗,都回各自所在地搞大联合,工人农民回去抓革命促生产,学生回校复课闹革命,我们也就回了家。

  这一年年底,报上传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红卫兵就要成为知青,派性从此不再,又何来武斗呢?但到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共和国同龄人垂垂老矣,却也没闹明白那时人们何以要分为两派,刀枪相见呢?   

  补白:完成此稿,正值香港部分学生“占中”胡闹之际,学生太年轻,不知社会为何,叫过来人几分担忧。 、 、

  

〖信息来源:棠中外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