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成都    
棠外 岩泉  时间:2009年11月27日 浏览数: 打印

  阳春,三月,外甥女结婚。爱情,家庭,大喜事降临。

  我回老家,喝喜酒。我的行程是这样的:从双流乘中巴到五桂桥汽车总站,再乘长途车回家。

  开往五桂桥的中巴慢吞吞的摇过来,一晃一晃的,似乎刚刚从青藏高原跑完马拉松,气还没有喘匀。车身之破,仿佛八千年前生产的老爷车。但是,它很大方、很热烈的让我进入,它的身体象人的肚子,被五脏六腑五谷杂粮给填个满满当当。我大约在它胃和小肠的间隙站定。

  我在它的肚子里,因为它胃肠的蠕动而东倒西歪时,它突然患了疯牛病或者狂犬病似的,浑身抽搐着向人行道狂奔,直到一辆比它更疯狂的警车更霸气地横到它面前——明察秋毫的交警同志早已侦查到这辆因为贪吃而消化不良的车。交警同志要帮助公交车消化掉多吃多占的“粮食”,那个胖胖的警员带着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亲切着向心有余悸却强颜欢笑的司机宣布:“超载……”——交警同志的表情颇为兴奋,为人民服务嘛。

  我被公交车“吐”出来,弃在半道,如同单位改制被精简的人员,只好另谋高车。我决定步行到金花去。我看见一路都在搞建设,风景墙上印着精美的宣传画,其中的一张写着“艰苦奋斗拼三年,实现城乡一体化”,真好,一体化了就不用再挤不让超载的破旧中巴,因为城市公交即使挤破车肚皮也不被罚款,还可以乘楼上楼下的一路车。

  到得金花镇,大约有四五辆公交车,都没有超载,反是空荡荡的,仿佛母亲产后的肚子,瘪瘪的。我上了一辆往五桂桥方向的车,我在它温暖的肚子里舒服了大约抽完三支烟的工夫,不,大约是喝完两杯滚热牛奶的时间,售票员阿姨叫了声:“去五桂桥的,下了。”我问下车后怎么走,她说“自己去看站牌”。

  我后悔这样问,她怎么能够指出我下车后该怎么走呢?正如母亲把孩子生下来,未必能指引他未来的行走方向,应该让他自己去摸索。我觉得她很伟大,随口就能说一个真理。可惜我没有记住她的脸,因为我回头问她怎么走的时候,她正闪在后车门的后面和一位体形很象韩红的胖大姐热聊,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我,所以我对她的印象就如同她对我的印象一样的模糊。大约说得出真理的人都这样,不会让人看清真实的面目。

  我仔细的研究站牌,站牌很高大,如同白崇熹的作战地图,上面也有许多红圈,是代办证件票章的方形小广告,但是没有一个箭头,所以我找不到方向。有个人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打了个趔趄,似乎要跌倒,原来是个拄拐杖的独腿中年男子。我的视线离开地图,关注身边的“敌情”。男子对我笑笑:“我是复员的伤残军人,你能不能借我一元钱乘车?”比较地道的成都话。

  伤残军人可以免费乘车,为什么找我要?也许售票员阿姨或者叔叔或者姐姐或者弟弟不一定会相信他,因为现在的骗子可是太多。

  我不能不管他,因为圣人云“日行一善”,总书记告诫我们要“以团结互助为荣”。我掏出钱来,尚有两元的零钞,我一只手拿一张,说:“只有两元,你一张,我一张。”男子接过,捏在手心,手心又握着拐杖,钱就成了手掌垫。

  我要的车还没有来,男子也没乘车的意思。他投桃报李的对我说该怎样寻找去五桂桥的车:“直走,右转,过交大校门,过街,有个汽车站。”瞧这语言之干净,简直可以执教某师大的《大学语文》。

  我直走,路面有些坑洼。右转,看见交大的校门。正要过街,很热情的一个人向我走来,我以为他要叫我“老乡”,如同我在华西医院外面遇到过的医托一样。

  “朋友”,他叫我朋友,那么不是医托。

  “呵呵,306路车站在哪里啊?”不是本地口音,是个迷路的人,和我一样,方向感不强。

  “呵呵,我去双流机场,机票已经订好。” 坐飞机,有钱的人呐,咋的不坐出租呢?

  “呵呵,我的信用卡掉了,你可不可以借我一两元钱坐公交车?”遭遇小偷,是个不幸的人,还有比小偷更可恶的人吗?

  “呵呵,不要很多,只要一两元钱。”信誓旦旦,胃口小,应该是个可怜人吧。

  “呵呵,我山东的……”还从外地来,我得为成都树形象啊。

  我没有去过山东,仿佛记得电影里的山东人都自称“俺”,可这个人说“我”是山东的。可能是推广普通话的原因吧。

  日行二善,给钱吧,仅有一元了,可能不够到双流。但我也只能够这样,再给就是一百元面额,我舍不得,他可能也不会要,到双流用不了那么多!给他我便走,不求回报也不等谢谢。可是身后偏偏飘来一句风一样轻的话“你人真好,叫我怎么谢谢你呢,呵呵……”

  还是先前那样的笑声,仿佛棠湖公园里海棠花开时候的空气,有蜂蜜一般的甜腻和粘稠。这一声笑,引得我回头看他,而他已对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在笑了。“可恶, 然而”,我醒悟自己刚才做的是什么事情了。罢罢罢,行善比分辨真伪更重要。

  赶紧过街,还要乘车呢!一不小心撞在一个粗壮的男人身上,我原地转了半圈才站稳。一看,好高大;再看,好威猛。哎呀呀,可别找我打架,秀才遇到兵,这理怎么说得清。

  来人却大大出乎意料,他对着我快乐的笑着,很和气甚至很友好的样子,嘴角微微上翘:“呵呵,兄弟,306路汽车站在哪里啊……”也是“山东的”口音。

  苍天啊,大地啊,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三次吧?!

  我,把头抬了抬,把胸挺了挺,把精神抖了抖,对着那张脸斩钉截铁的说:“去双流机场?信用卡掉了?要借两元钱乘车?”

  “嘿,这人,怎么讲的,真不会说话,谁问你借钱了?”见形势不乐观,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还走的很快。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我长长的、像打跑了小D的阿Q一般,笑了。

  交大对面的汽车站也没有直达五桂桥的车,但有到红牌楼的,我走累了,干脆回红牌楼去吧,那里我熟悉。上了辆无人售票的车,车上有自动提示行程站点的喇叭,但那细小模糊的声音,像洞房里的新娘说话,只有新郎官才听得见,新郎官当然就是司机了。我把耳轮廓扩大一倍,仔细的倾听着这对新人的密语,其实我只是想听新娘子说五个字:“红牌楼,到了”。

  我终于还是坐过了站。在成都电视台的大门外,我下了车。站牌标示我过了两站。我朝电视台的对面走去,买瓶水,那个卖水的中年妇女,在打小孩子穿的毛衣,大约是个母亲,看起来比较的面善,我想她会实话告诉我怎么乘车往五桂桥。她一眼也不看我,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她掉过头去,尖声叫唤“眼镜儿,眼镜儿”,那嗓子着实吓我一跳,我以为她把我看成打劫的。

  “来了”,店子外面的林荫下,一个看起来有点斯文的戴眼镜的三轮车夫,骑着火三轮车慢悠悠进来。妇女对他说:“这个师傅去红牌楼”。

  “上车嘛”,眼镜还算和气。

  “好多钱哦?”

  “熟人介绍的,我还宰你吗?三元!”

  “到了车站给钱,要得不?”

  “要得嘛……”

  师傅骑得很快,过街的时候,闯了红灯。

  “师傅好大年纪?”

  “和你差不多,四十!”噢,我竟然和四十岁差不多吗?

  “师傅年轻哦,我还以为你是退休大爷呢!”

  “我下岗了。”

  三五句话的工夫,红牌楼到了。我从车上跳下来,穿过街去,恰好有一辆从双流到五桂桥的中巴。哎哟,见了亲娘似的,赶紧钻进娘的怀里,安下心来。坐在靠窗的位置,欣赏欣赏街景是多么愉快的享受啊!突然,我触电似的发现,外面的树啊、楼啊、店铺啊,咋那么熟悉?哎呀,成都电视台的大门又出现在眼前了。左边,那个卖水的妇女仍然悠闲的打着毛衣。

  大地啊,苍天啊,我还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了三次!

  突然想起一位久呆成都姓李的朋友说“成都的路嘛,多走一遍就熟悉了” 。

  某年,张艺谋到成都拍了一部短片,其中有句极其经典的话: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不想走?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琢磨不透。

  终于到得大姐家,很热闹,亲戚朋友一大堆,都来嘘寒问暖,外甥女对我说“五舅,一路辛苦了”。

  好感动啊,我说:“你们咋知道我走得辛苦呢?”

  

  再读后:

  我发现自己描述的能力还是有的,但是我的想象能力呢?我总是不能够凭空的构想一部作品,我只能够写实,实在是很叫人难过的一个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