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游得名
  时间:2009年6月30日 浏览数: 打印

  娃娃跟在母亲身后,叉开双腿跑,紧赶慢赶,不敢被母亲落下。清早的太阳已经火辣辣,痒痒的汗水在小脸上爬。脸蛋被母亲搓衣服一样狠狠地洗过了,但还是被汗水和路上的泥尘糊得黑黑的。

  娃娃没有学名,他需要在赶场的路上碰一个名字。

  也许机缘巧合,娘儿俩在大马路上遇到的第一人是个把岁月刻在脸上的陌生汉子。那汉子挑一担草药,歇脚在石墙青瓦三间连排的房子前。

  那瓦房被乡亲们叫做“白瓦屋”,已记不清叫了多少年月,其实没有一片瓦是白色的。乡民要个称谓,是否实录并不重要,但希望名字有来历。如同广都古城里的汤家湾,那里没有姓汤的人家居住。听白胡子的老人说,很久以前,有一位姓汤的先生,乘了官学的骡车,日日从此地拐进学堂,好事的市民便流传了这样一个地名,一直到现在。

  白瓦屋没有先生稍驻,自然也没有关于它得名的掌故流传。白瓦屋的名字是怎样来的,村里人在黄昏时分围坐在大柳树下研究过。

  “每个名字都有故事,就像地里的红苕和洋芋,每一窝苗苗下面都有几个蛋蛋。”说这话的是朱先民,他的胡子不长,但全都白了,拉拉渣渣像割过的韭菜,说话时唾沫星子挂在上面,就像草尖的露珠,而没有露珠的透明,白得显灰。

  “会不会以前的瓦就是白的,比如我们屋顶盖的几片玻璃瓦?”后生周能大信心满满的推测。

  “打胡乱说,”朱先民一声断喝,胡子上的露珠抖落几粒,“我爷爷的爷爷在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儿了,那时候有玻璃吗?玻璃都是从英吉利国运来的。”周能大惭愧得低下头。

  “要不咱们把那屋子拆了,全部改成白瓦的?再请先生写个碑,立在路边,就像修路时立的功德碑那样。”四肢发达孔武有力的郑修全从来都不缺乏改天换地的气魄,他也偶尔抽鸦片,但身子骨却非常壮实。他的话和周能大如出一辙,但白胡子却没有反驳。

  “我看呐,应该是有个神仙,白衣白袍,白胡子白拂尘,轻飘飘来到那片松树林子,走累了,想睡个觉。他手一挥,就变出雪一样的房子。他睡够了,离开的的时候忘记撤掉,就留给后人了……”人如其名的苏秀才,总会在人们困惑不解的时候发挥其惊人的想象力。朱先民对他的话未置可否。

  古井水喝了一大桶,旱烟抽了几大袋,终究也没有研究出结果。疲累的人们纷纷回屋睡觉,他们的研究也就是消闲,用不着抱来一大堆古书,一年一年的不干活,而且也并不必须找到答案,真是淡然。

  白瓦屋是钟跛子的小卖部。他具备供货能力,在那里出售品种并不丰富的日用百货副食品。钟跛子的儿子从学堂毕业,自豪地研磨捉笔,在黄纸壳上大书“小卖部”三个字,神气十足的挂在门楣。

  那个郎中,走江湖卖草药的汉子,站在屋檐下,把一担草药放在脚边,脑袋正好在卖字下面。他个子矮但粗壮,手臂毛茸茸的像胖胖的黄瓜,滑溜溜的又像瓠瓜,正捏住草帽胡乱的扇风。帽顶头箍处被汗水黑了个圈,一晃一晃的像三太子的乌金钢圈。他皱皱眉看看天上的太阳,太阳冷漠漠地把热辣辣的火像泼水水一样兜头浇在每一个人的脑壳、颈杆、背心以及小腿上,太阳下人儿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大嘴哈气,汗水哈喇子似的汩汩涌出来,争先恐后,在青蓝蓝的衣背蒸干,留下一畦畦白惨惨的盐碱地。

  母亲向小卖部的窗口走去,牵着娃娃的手。娃娃对母亲的举动异常疑惑,并窃窃兴奋地期待着什么。在他的记忆里,每次经过小卖部,为了不让货架上的麻饼、五香瓜子惹出多余的警告或者肯定不会兑现的承诺,母亲总是拉着娃儿的手快速的从石板路的对面飘过去,直到娃娃任是回头也看不见桉树缝隙露出的青瓦才放慢脚步。

  “大哥,麻烦你给娃儿取个名字,他姓柳,柳芽子的柳。七岁,该上学堂了,还没名字,你费费心给取一个吧。”母亲说着话,把拉孩子的手收了一收,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正接受命名的娃儿的眼睛一定死死钉在那汽水上,母亲脑后长着眼睛。

  “娃儿,过来,规规矩矩的站好,到街上给你买馒头吃。”

  “我要三枚铜子的大馒头!”

  “要得,你要听话!”

  母亲不说“馒头有耗子屎”,看来是吃馒头有希望。娃儿的眼光从货柜那方收回来,艰难的,仿佛网住五十斤肥鱼的大网,让渔夫拉得很吃力。他看着那个男人,看了好一会,仿佛在他脸上可以看出汽水来滋滋冒泡的桔子汽水,喝下去,舒坦得耳朵眼冒烟。

  汉子脸上油光光的,白汽汽从发稍飘散,水珠珠往下巴淌。汗水流到嘴里,咸咸的怪不舒服,娃儿直直的看着汉子榆木疙瘩一样虬曲的皱纹,想起姚嫂挖的红苕沟,有沟沟有埂埂,还像他在沙地撒尿,弯弯拐拐冲出来的槽槽,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

  母亲看见娃儿愉快的对着汉子笑,更坚定了请汉子取名的意志那意志根本也没有松动过。汉子见居然有小孩对他笑,也不禁感到愉快。他记得小孩子见了他从来不笑,只喊顺口溜:“挖草药,挖草药,一锄头,挖到脚,流猪血,哎哟哟,哎哟哟……”到“哎哟哟”时,一大群孩子合唱似的大声狂喊。还有人伴舞:一只脚在地上跳来跳去,把另一只脚抱起来,头低下去,仿佛要把破布鞋里钻出来的黢黑的大脚趾吮在嘴里。

  “就叫柳游吧,游山玩水的游。我一年四季游走在外,天天逍遥自在……嗯……确实是个好名字,就送给你娃娃了。娃娃,安逸不?”汉子一挥手,食指在额头一抹,从左眼角启动经过额头画个弧线至右眼角收住,甩手,一把汗水像姚老汉钓鱼时扔出的浮漂,一点声响没有的浸入泥尘,击出一串凹坑。

  “不晓得”,柳游直摇头,再不敢笑。

  “这名字要得不,大姐?”

  “要得,多谢你。”

  “谢啥子谢,买把草药嘛,回去熬水给娃娃老人洗澡,好得很,不生痱子!”

  “我屋头的人从来不生痱子。娃儿,我们走!”

  “去买馒头哇?

  “买个火铲,等哈送你去念书。就晓得吃,哈吃不长肉,瘦得像崽猴。”

  读书没啥不好,伙伴们到了这个年龄都要读的。可是,馒头没吃不成,同学们还编个顺口溜对他唱:“柳游柳游,屁儿流油,哈哈哈哈。”吼得最凶的是殷砂锅的儿子,那小子上学开着老爹做的“独轮车”一根竹子一头破开,夹一截短木棍,木棍上穿一个圆木片,木片就是轮子,可神气了。

  柳游回去给母亲告。母亲正在熬稀饭,搅着锅底安慰儿子:“不要管他,流油有啥不好?富裕的人才会流油,你以后要发财。展劲读书,读出来,当先生,像你三舅公,又拿薪资,又种土地,那才流油。”

  稻草烟和水蒸汽弥满整间厨房,看不清人的脸。母亲的声音飘飘渺渺,像晨雾里树的影。

  (奥运年五月六日前一天草于六十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