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冬
钟京伶  时间:2002年11月13日 浏览数: 打印

  我是夏天出生的,8月……

  “烈日下被烤得开裂的马路。高楼的散发出焦味,偶尔有车飞驰而过,扬起粒粒尘土在发白而干燥的空气中浮着,城市中弥满着擦肩而过

  的汗味,皮肤烫伤般灼热,喉咙里有欲言而止的鸣咽。这是17年来,我对于夏天的记忆……

  “我在5岁的夏天爱上了在当时还算清澈的小溪,我常去玩水,因此落下了关节炎。16岁时被诊出患有慢性肠胃炎,身体的薄弱环节由腿转

  移到胃。现在我们17岁过了一半,也就是快满18岁快跨入成人行列。这是成人前的最后一个冬,没谈过恋爱,和爸妈一起住,稀稀寥寥的零花

  钱,热爱卡能片,各种口味的牛奶和独处……”我坐在安静的电脑旁边,胡乱打出这些话。百叶窗帘已经烂得可以,玻璃窗没有关,风肆无忌

  惮地吹进来,几丝头发在眼前扫来扫去。我紧了紧衣服,打开取暖器的开关,屋子里泛起了桔红色的光,窗外有灰白色冰冷的天。“我怕冷,

  我出生在似火的8月,我却钟情于冬天,空气快要变成冰的冬天。”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很静,很静的午后或是夜,我习惯于坐在这,小心

  翼翼地躲在这个正方形屏幕后面,用键盘接触另一个世界。在家里我向来很懒,懒得动甚至懒得说话。妈妈常用一种很忧郁的眼神看着我,然

  后对爸爸说,这孩子这么静,怎么出去闯?恐怕找工作也难,甚至还说到了找不找得到女婿的问题。我并不反驳,继续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

  里,像一只猫似地蜷着,耳机里的歌像是在很远的地方飘。我在心里突然一阵狂笑,大人们永远不会了解他们的孩子。我在学校里是个比较精

  力充沛的人。我走路很快,大声地笑,滔滔不绝地与同学聊天,我在公共场合发言时,喜欢挽起袖子,不自觉地抬高下巴。而这些爸妈都看不

  到。

  在18岁前的这个最后的冬天的下午,我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深刻起来,变得前所未有了。

  小时候是在江边度过的,灰白而高得出奇的天空,一条看似平静的江横卧过去,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偶尔汽笛长鸣划破长空,载着希望

  的船走了又回。城市寂寞的角落里常有鸽哨响起,哗啦啦闪出一群鸽子,在我童年的梦里飞。那时我身体很弱。爸爸又在外奔波,妈妈常三更

  半夜背我上医院,甚是辛苦,非一言能尽。几年后,我随父亲到了另一个城市,姨妈放弃了工作来照顾我,日子才慢慢地安稳下来。多年以后

  ,回想那些日子,我心中还是有挥之不去的歉疚,尽管我不是一个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搁的人。

  妈妈特爱唠叨,她反复语重心长、声情并茂地述说我们极其普通的家境,总的意思是什么都要靠我们自己。她喜欢反复念叨一些事情,不

  光对我说,也对她自己说,像是一种倾诉,一种对那段岁月的悼念,一种磨砺的后遗症。我安静地听,从灵魂深处去理解这个为丈夫孩子操劳

  的女人。

  我没告诉她,──其实,有些事情在早些年母亲带着年幼的我艰难度日时,我就懂了。我2岁半已以独自上学,3岁已经可以在没有母亲体温的旁间一个睡去。我长到5岁,对父亲这个词还是个模

  糊的概念,没有兄弟姐妹,远离亲戚,一个人。通常我看起来是个安静的孩子,我不会像其它的孩子划破手指后在母亲面前撒娇地抿嘴,我觉

  得有责任分担母亲的哀伤;尽管我只是个孩子。

  现在想来,觉得“责任”这个在成人世界里很明确、最光辉的词,在青春年少的日子里模糊并且残忍。我细细读过杨倩的《那么一种忧伤

  》,而后发现我的忧伤也埋得很深很深,深入骨髓。

  18岁前的最后一个冬天,在这个有着阴晦灰白天空和潮湿空气的落寞季节,我回忆起一些事情,那些事情犹如没有关紧的水龙头里的水滴

  ,连续不断。

  在主动或非主动地接近成人世界的过程中,为了减少很多成长的疼痛,我遗忘了它们。它们便不甘心,每每在蔷薇辗作成泥的时候来敲我

  的门,我说我其实没有东西可补偿你们,就让我从此安静吧。而它们沉默地看着我,冷静而哀伤,然后它们便像散落在夏天盛开的蔷薇花瓣上

  的粉粒,浅紫色,一眨眼消失不见。

  我忽然领悟,它们一直伴着我来时的路,在暗处静静地窥视我,像多年的朋友。我在冬天和夏天的某些空隙充斥着它们,然后挥一挥哀袖

  ,继续平静生活。

  其实从本质上讲,我并不因为这种交替而感到由衷的憎恶和压抑,心力交瘁。虽然对大人们世界里繁多冰冷的规则厌恶不已,然而我和多

  数人一样义无反顾地顺应其间。为什么?有些说不清楚。

  我目前所在的城市很悠闲,十步便是一茶馆,大多有古雅的门面和装潢。透过玻璃和细细的纱,有人窃窃轻谈,喝茶,很优雅的动作,每

  个人都是一副自在轻松的样子。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常常宁愿遗憾而不愿痛苦,到后来却因为遗憾而痛苦。当然也说不定有宁愿痛苦而不愿遗憾,最后却因为痛苦而

  遗憾的。

  人很奇怪还表现在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些什么。张国荣在《东邪西毒》里有段台词,说,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一个阶段,看见山就

  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其实事实上有可能到了山那边会发觉山这边更好。但如果不亲自去看看,你是不会相信的。

  看完电影,我只说了一句话:“是的——然而……”

  然而,这个冬天过去后,我就会满18岁了,从此以后,不是孩子;从此以后,我是成人。注定要结束十几年溺在时间里的逃亡,在我的世

  界的流浪,被魔力拉回这个世纪,准备修成正果。注定不可能再以十六七岁的浪漫方式和游戏心态面对生活。注定了牺牲一些东西去得到一些

  东西,放弃一些东西去成全一些东西。

  到那时,我会怎样想念这个冬天,我会怎样回忆它并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它,这个城市的冬天已经彻底来了。那些在春天和夏天修炼的蔷薇花柔弱而苍白,我知道它的梦,冬后便是春。我又看见了光秃秃的梧桐枝嘴角的讽刺,春过又有冬。时间保持着先以伦比的纪录,高傲,不可侵犯。我向来对这种万物之灵的人类也不可扭转的东西怀着一种本能的敬畏。我不敢触摸它,碰一碰也不行。我是多么不愿承认啊,桅于花的温柔在我心中的空洞中如昙花一现,八月树阴下耀眼的光斑晒着我黑色的寂寞,尽管,我的笑灿烂得如同午后的阳光洒在瓷的边缘。

  恍惚中我听见不诺说:由此可见,你是个多么脆弱、敏感又多虑的俗人。

  小诺是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她坦率、细腻像所有的平凡少年。然而血液里不知名的野性让她拒绝与大人们合作,她不溶于那个环境,以及大人们对一个成熟孩子的要求。而她错了,错在不明白成人世界强大的权威和不可扭转的真实。于是她只有幻灭,如天使洁白翼羽上的绒毛般随风消失。

  小诺用嘲讽的眼神笑:你们善良,但是虚伪。所有人都冷静地摇头否认,而她的声音萦绕在此:温暖是奢侈的东西,奢侈

  到需要在寒冷和疼痛才能真实体现。于是我感觉到她的疼痛,在冬天的寒气中瑟瑟发抖。

  这于我,是在理智之外的一个错误,不可饶恕,于她或许是解脱,抑或一场毁灭。

  而我是个俗人,并沉溺于俗世。靠白米饭和money生存,具有女生的小气、虚荣等一切毛病,具有世人都有的劣根。

  若我是在向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不知道;若我有着一种什么的追求和信仰,说不清楚。灰姑娘的旧布衫和水晶般光彩的玻璃鞋无法相

  提并论。童话外的那些人们,他们穿着普通的衣裳,他们没有高尚职业,但是他们是王子公主,是单纯的孩子,是无尽的无奈和哀伤。他们向

  往璀璨的玻璃鞋却忘了自己生在玻璃之城那么脆弱,像是泡沫又美得像盛开的罂粟。低贱与高尚,渺小与伟大,瞬间与永恒,仅一步之遥。就

  像春和冬,生命的开始和终结居然如此相近。我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部日本动画片《棒球英豪》,浅仓南对失去弟弟的达地说:人的生命是很

  脆弱的,我们好好活着,那些记忆就是它在这世上活过的见证。我突然感动得想哭。

  十几年前,过马路,总是盯着来往穿梭的车辆和陌生人群,忑忐不安地抓着父亲的手,牵着父亲的衣角。那一种温暖存在心中,让我相信

  父亲始终爱我,即使在我孤单的童年。

  十几年前,那悠长的汽笛声,不自由的鸽子,疯跑地快的孩子,气咻咻的阿婆,邻家男孩逮的小昆虫。母亲在四合院口的巷子里唤我的名

  字,悠长而轻柔。都让我忘不掉多年未亲近的故乡。

  这么长的一段日子,和周围人的关系,总结起来就是不断地多一些照片,失去了几个人。然而总有凭据,总有痕迹,证明曾经的存在。那

  些璀璨的夜,闪烁的霓虹,旧日的烟花,飞车的少年,八月的阳光,某些人的脸,柔柔的蔷薇,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18岁前的最后一个冬天。

  我想象以后的生活。

  5年后也许是职业套装、丝袜、短发,或许在某个城市流浪。我或许可以送一间小画室给爸爸,陪妈妈织旧式毛衣,为自己买一个很大的

  Snopy玩具。我会为那些理想而努力,为生活而忙碌,在旅途中找通往幸福的路。不过,我还是喝着各种口味的牛奶和看浪漫卡能片的孩子。

  夏天在18年中每年的六月来临,四季轮回。假若有一位夏之神,他一定注意到我了。那个女生总在八月默默地穿过有树阴的石板路。有时

  候优哉游哉,有时候惶落寞,有时忧郁,有时平静。

  我困在我自己的冬天,满天的飞雪中,听见夏之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来这吧,来阳光底下,晒晒你前世今生的罪与福。”

  我说:好的。我想念浅色的花粉粒,想念梦想长成森林的那些草,想念八月的温度。

  我的手指在颤抖,曾经说过不会流下的泪水,开始沸腾我的双眼。

  Doodbge,最后的冬天,那个虎口,我已脱离了危险。

  (指导老师杨国平)